齐鲁律师王青

JiaJia:

【蒋勋 | 带着《金刚经》去旅行】

舍不得

一位朋友丧偶,伤痛不能自持,我抄经给她,希望有一点安慰,她看到引首“舍得”这一方印,摇着头,泪眼婆娑,万般无奈,哀痛叫道:“就是舍不得啊!”

我才知道自己其实对人的帮助这么小,每个人“舍不得”的时候,我究竟能做什么?

多年来,早起第一件事就先盘坐读一遍《金刚经》。

有人问我:为什么是《金刚经》?

我其实不十分清楚,只是觉得读了心安,就读下去了。

我相信,每个人都有使自己心安的办法,方法不同,能心安就好,未必一定是《金刚经》吧。

《金刚经》我读惯了,随手带在身边,没事的时候就读一段。一次一次读,觉得意思读懂了,但是一有事情发生,又觉得其实没有懂。

像经文里说的“不惊、不怖、不畏”,文字简单,初读很容易懂。不惊吓,不恐惧,不害怕,读了这几个字,懂了,觉得心安,好像就做到了。

但是,离开经文,回到生活,有一点风吹草动,东西遗失,亲人生病,病疫流行,飞机遇到乱流,狂暴风雨,打雷、闪电、地震──还是有这么多事让我害怕、恐惧、惊慌。

我因此知道:读懂经文很容易,能在生活里切实做到,原来这么困难。

我因此知道,原来要一次一次读,不是要读懂意思,是时时提醒自己。像我丧偶的朋友一样,该“舍得”的时候,舍不得,我也一样惊慌、害怕、伤痛。

“不惊、不怖、不畏”,她做不到,我也都一样做不到。

“不惊、不怖、不畏”,还有这么多惊吓慌张,还有这么多“舍不得”,害怕失去,害怕痛,害怕苦,害怕受辱,害怕得不到,害怕分离,害怕灾难,害怕无常。因为还有这么多害怕,这么多惊恐怖惧,每次读到同样一句“不惊、不怖、不畏”,每一次听到、看到一个人因为“舍不得”受苦,就热泪盈眶。

王玠

最早读《金刚经》其实跟父亲有关,大学时候,他就送过我一卷影印的敦煌唐刻本的《金刚经》卷子,我当时没有太在意,也还没有读经习惯。

父亲在加拿大病危,我接到电话,人在高雄讲课,匆匆赶回台北,临上机场前,心里慌,从书架上随手抓了那一卷一搁叁十年的《金刚经》。十多个小时飞行,忐忑不安,就靠这一卷经安心。

忽然想到这一卷《金刚经》是大学时父亲送我的,却没有好好仔细看过。

原木盒盖上贴红色籤条,上面是于右任的字,写着:

影印敦煌莫高窟大唐初刻《金刚经》卷子。

三十年过去,我一直没有好好读这一卷经,打开过,前面有赵恒惕的诗句引首,“金刚般若波罗密经”几个隶书,隔水后就是着名的咸通九年佛陀法会木刻版画。这个卷子后来流传到欧洲,许多学者认为是世界最古老的木板印刷,在印刷的历史上是重要文件。我大概知道这一卷唐代木版刊印佛经的重要性,但没有一字一字读下去,不知道卷末有发愿刊刻的人王玠的跋尾题记。

在飞机上读着读着,忐忑不安,一次次读到“不惊、不怖、不畏”,试图安心,“云何降伏其心”,何其难。

读到跋尾,有一行小字:

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为 二亲敬造普施

王玠为亡故父母发愿,刊刻了这一卷《金刚经》,也祈愿普施一切众生。王玠,好像因为自己的“舍不得”,懂了一切众生的“舍不得”。

飞机落地,带着这一卷经,赶去医院,在弥留的父亲床前读诵,一遍一遍,一字一字,“不惊、不怖、不畏”,一直到父亲往生。

因为父亲往生,因为王玠的发愿,因为这一卷《金刚经》,彷彿开始懂一点什么是“一切难舍”,许许多多舍不得,有《金刚经》的句子陪伴,一次一次,度过许多“难舍”的时刻。

或许因为王玠的发愿,我也开始学习抄经,用手一个字一个字抄写。抄写,比阅读慢,好像比阅读可以更多一点刻骨铭心的感觉吧。

我看过许多手抄《金刚经》,明代董其昌、清代金农、近代弘一大师,都工整严谨。我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么好,无法做到那么恭谨,但很想开始试一试。

二〇一三年夏天去温哥华,过东京,在鸠居堂买纸,看到专为手卷製作的“唐纸”,两手指粗一捲,外面用红纸封着。价钱不低,我想数量应该不少,用来抄一卷《金刚经》或许够用。

到了温哥华,打开来看,发现一捲里只有两张,极古朴的纸,托墨而不喧譁。但是两张纸,抄写不到四分之一,纸已用完了。

我嘘一口气,觉得遗憾吧,没想到第一次发愿抄经,就阻隔在纸不够用,无法完成。

隔几天,读经读到“法尚应舍,何况非法”,哑然发笑,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执着罣碍。看到有类似的纸,不那么细致,但是本意原是为“抄经”,就不想许多,把纸裁成长卷,纸色不同,质地也不同,接在一起,似也不衬。但还想为亡父母抄一次经,好像也不计较许多了。

每天抄一段,整卷经抄完,约八百公分长,回到台湾,交给清水苏先生装裱,让他伤了脑筋,把纸色不一、质地不一的八张纸连接在一起,做成了一手卷。

第一卷《金刚经》抄写完,觉得很开心,我因此习惯了在旅途中抄经。

2013年年底,从东南亚去巴黎、伦敦,再回曼谷,一路又抄了一卷《药师经》。

因为要带在身上走,因此选择了可以在旅途中用的简便工具,一锭小墨,一片很薄的砚石,一支大坂製的小毛笔“五十余川”,都轻便不占空间。

多年前游黄山,在山脚下一青年工房看到一片歙砚,黑色,没有雕琢。粗粗一块手掌心大的石片,稍经磨平,还留有石纹肌理,一端设一浅浅水盂。我喜欢这样没有雕饰的砚,彷彿随时回到溪涧,还是一块石头,等待溪水回荡。

制作的青年石工也喜欢,交给我时说:很轻,可以带在路上用。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带在路上用了。


通常,到一城市,进旅馆房间,习惯先烧一截艾草。焚香,坐下来,在砚石上滴水,磨墨,开始抄一段经。抄完经,觉得原来陌生的房间不陌生了,原来无关的地方,空间、时间都有了缘分。像桌上那一方石砚,原来在溪涧里,却也随我去了天涯海角。

清迈屏河边有一小民宿,流水汤汤,一屋子都是婆娑树影,很宽大的露台。面对着河,大花紫薇和金急雨摇晃迷离,如天花乱坠,我就在花影中抄经。

无明

2014年初,因为画展,联络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。我找她帮忙,不巧接到电话时,她刚从医院出来,刚被医师宣布眼疾濒临失明,要动一个危险性极高的手术。电话另一端,她的声音喘息无助,旁边都是车子喇叭声。我知道此时无论怎么安慰,说多少次“不惊、不怖、不畏”,其实无济于事。

那几天晨起诵经,心里就想,或许可以顺便录音下来,给对这位有失去视觉恐惧的朋友听。如果失去视觉,我们还可以“听”吧。

我找云门郭远仙,他是弄大舞台的,替我在家里装设简便录音器材,我可以自己操作。如此就连着几天,录了五、六个清晨的读诵,交给有鹿文化的朋友剪辑整理。

我当时担心我的声音不够清明安静,想到京都永观堂的钟声,曾经远远传来,让我在吵闹街头匆忙间忽然停下来,彷彿心里有声音唿唤,可以暂时放下身边许多“舍不得”的焦虑。也刚好悔之有日本友人热心,就帮忙录了永观堂钟声来,剪辑进去,听的时候,有一声声的钟声回荡,提醒我“舍得──”“舍得──”。

《金刚经》录好,原要把原声带交一份给为失明恐惧的朋友,她却说,手术意外成功,奇迹似地好了。我想,有这奇特因缘,心中有祈愿,也就发行,普施给需要的人吧。

《金刚经》抄写、读诵,都有我不知道的因缘。

有鹿文化的煜帏费心帮忙很多,他去法鼓山找师父查证,我读诵的《金刚经》是古高丽版本。


“啊,是吗? 高丽版本?”

我才想起,是啊,那一册黑色封面古朴木刻刊印的《金刚经》,是多年前郝明义所赠,他与韩国是有渊源的。

我每次读到刊刻人的名字“崔瑀”,有“上将军”“上柱国”的爵位,封晋阳侯,却没有细想,原来是相当中国南宋末、元初的高丽史上重要的权臣。

查了一下资料,崔瑀似乎杀人无数,在政治斗争里,他连手足亲人也不放过。然而刊刻《金刚经》发愿,他的愿望是“破诸有相,共识真空”。

我读《金刚经》,抄《金刚经》,漫漫长途,有多人护持,可知或不可知,都让我一路走来,时时省思因果。

含笑

一路校稿,彷彿又再一次去了清迈无梦寺,再一次去了秋天枫林迷离璀璨的永观堂。

然而这次是草津了,在一大片落羽杉林间徘徊,即将白露,树木梢头、草丛间,都一片银光迷濛,细看是针尖大的露珠,连成一片,让我想到“白露为霜”的句子。但日出之后,处暑艳阳,白露也就一一消逝了。

许多诗句也都是季节的不舍吧,舍得,舍不得。

从草津回东京,只在上野停一晚,一清早到法隆寺宝物馆看思维菩萨,看金铜敲锻镂空的顶幡,看了多次,还是舍不得。

上野美术馆正办台北故宫的国宝展,贴在大门口的海报,有汝窑温酒的莲花盌,有《寒食帖》,我相望一笑,想到四十年前跟庄严老师上课,可以一下午只看这一件书法,只看这一只盌,好奢侈,但也觉得:看过了,也都可以舍得。

走进东洋馆,展示柜里一卷《潇湘卧游图卷》,这是近代跟寒食帖一起流到日本的南宋名作,当时归菊池惺堂收藏。

1923年关东大地震,菊池在危难中从火场抢出两卷书画,一是《寒食帖》,另一件就是《潇湘卧游图卷》。

《寒食帖》后来回归台北故宫,《潇湘卧游图卷》留在日本,被定为国宝。

这是近代书画史上着名的传奇故事,这次《寒食帖》从台北去东京展,被定为“国宝”的《潇湘卧游图卷》也因此展出,彷彿它们缘分未了,也是对惺堂先生舍命传奇的纪念吧。

整个展场没有太多人,我在《潇湘卧游图卷》前徘徊流连,想到《金刚经》的句子:“不可思议”,山水可以如此无碍,虚实牵连不断。墨色可以如此淡如烟岚,若有若无。留白可以如此洁净空明,不着痕迹。小如孑蚁的人,小如粟米的房舍,细如髮丝的一线桥梁,我一一看过,也随看随忘,彷彿没有看过。还是《金刚经》说的:“斯陀含,名一往来,而实无往来──。”

惺堂先生当年舍命抢救的一卷画作,就在面前了。第一次与这件名作相见,许多老师当年的叙述讲解都忘了,许多看过的资料考证都忘了,许多高画素的精细局部复製都忘了。原来“潇湘卧游”可以好到忘了一切琐碎,不可考证,不可复製,就只有一卷,是要这样素面相见。

没有舍得,没有舍不得。

走出美术馆,宽永寺的钟声响起,不忍池里夏末荷花摇曳,花瓣张开,露出巨硕莲蓬,一粒一粒莲子掉落池中,下一个春末还会生根抽芽吧。

高大银杏树丛里有寒蝉凄切的声音,高亢的嘶叫,到了尾音,总是哀婉如诉如泣,声音拖得长长的,那么多不舍,那么多舍不得。

回台北之后,已过中秋,还是炎热。

我走到知本,乐山旁有清觉寺,大殿楹联还是《金刚经》的句子:

清净即菩提,须知菩提本来净
觉心原无住,应从无住更生心

清晨礼佛毕,在庭院散步。中庭有几株高大含笑,都有近百年树龄。日出前后,含笑都还含苞,庙中老师父手持长竿,在浓密树丛间找花。她年岁太高,眼睛不好,我就指给她看“这里──”“那里──”,她把含笑一一带枝叶钩下,用盘盛装,供在佛前。

评论

热度(12)